巴尔扎克 著
四川省成都市律政公证处 蔡勇(译)
1
您看到的这个男人个头不高,略胖,身体健壮。他穿着考究,衣领紧束,黑色外套透着自信,很有学问和份量的样子!他浮肿的脸上堆满伪善和愚钝,开始还能看出他是装的,但很快便隐藏得不留痕迹。他像外交家一样沉稳,但却没有后者的机敏,我将告诉你为什么会这样。他那亮如新鲜黄油的头顶,显示他累年操劳过,焦虑过,内心挣扎过,经历过年轻时的风暴和如今的激情远逝。你会感叹:“这位先生看起来简直太像公证人了!”
高瘦的公证人几乎没有。从生理学上讲,公证人绝对有悖于某些人类特征。敏锐的伟大观察者斯特恩的评价不无道理:小公证人!易怒躁动的性格在诉讼代理人身上尚能接受,但对公证人则是致命的。公证人需要太多耐心,并非所有人都能把自己置于卑恭的位置,忍受只把自己的事当事的客户没完没了地倾述。而诉讼代理人的客户都是些头脑狂热者,他们或挑起争端,或谋划防御。如果说诉讼代理人是客户的法律守护者,公证人则是以各种社会形态呈现的千百种利益组合的出气筒。
哦!公证人承受的苦楚,唯有女人和白纸的遭遇才能比拟,但女人和白纸的脆弱一望可知,而公证人的耐受能力则超乎寻常,但他们也因此被磨光了棱角。
细观这张喜怒不显的脸孔,您会听见他吐出机械、冗长的话语,说白了都是套话!不可能有丁点艺术成分。每个人肯定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位先生是公证人。招致这么奇特的揣测,真是可悲可叹,因为是他自己营造了人尽皆知的公证人形象。是的!这个人是受害者。这位貌似愚笨的男人亦曾俏皮轻盈,亦曾睿智风趣,亦或曾爱过,他是真正的受难者,却甘之如饴,真令人费解!
神秘的公证人,无论你热爱或憎恶你的职业,你都配得上世人的同情。我会向你解释原因,这是我该做的!你善良又狡猾,集斯芬克斯和俄狄浦斯于一身,你兼有前者的晦涩言辞和后者的目光如炬。你难以捉摸却并非不可解读。读懂你,或许就是暴露你那不可向人言的秘密。
2
公证人透射出一个异象,他的一生映射了昆虫的三个生命阶段,然而是逆向的:起初是绚丽多姿的蝴蝶,最后如幼虫藏匿在裹尸布里,还不幸地存留着记忆。从快乐、爱嘲讽、机灵、聪慧、睿智、喜调侃的书记员到公证人的可怕蜕变,是在社会里缓步实现的,但无论愿意与否,他始终无法挣脱被演化的命运。是的,公证人的形貌已泯然众人矣,但这不正诠释了世人皆有的那份可贵的平凡吗?
他们所听所见的,不得不思索和接受的,已经超过他们的酬劳。那些以他们为唯一观众的悲喜剧,本可让他们变得风趣、调侃且不轻易信人,但唯有他们无权去笑、去调侃、去幽默,卖弄聪明的公证人会令客户不快。公证人擅长在谈讲时言之无物,缄默时令人心生畏惧。他必须藏起自己的思维和性情,如同人们隐藏难言之疾患。如果公证人对自己的精明和洞察力不加掩饰、率性而为,如果公证人不能像待嫁的老姑娘般规规矩矩,不能像副职老头儿絮絮叨叨,他就会失去客户。客户主宰了公证人的生活。公证人整天戴着面具,只有家庭的天伦之乐能让他放松稍许。他总是被迫在表演,他在客户面前故作庄重,在书记员面前故作庄重,甚至在妻子面前也得摆出严肃的模样!他有时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时得识穿客户的装疯卖傻。
公证人懂得剖析人心!当他套出顾客恶魔般卑劣的想法时,他必须得惊叫着制止:“不行,先生,您不能这么做,这配不上您的德行。您弄错您的权利范围了(其实他在心里暗骂:“你简直就是个混球!”)。您误解了法律的真正涵义。当然,即使世上最正直的人也难免发生这种情况。但是,先生…”如此之类的话语。或者是:“不,太太,我理解您的感性,但我不能放任您这么做。请展现您的正直,即使您身故后也应如此。”当所有的道德说辞和努力都已用尽,而男女客户们仍然犹豫不决时,公证人会加重语气说:“不,您不能这么做,否则我将拒绝为您服务!”但这已经是一名公务人员能抛出的最激烈言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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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作为公务人员,或许公证人的人生就是场漫长的战斗?他们不得不把自己有趣的灵魂装进庄重的制服,尽管他们从不缺乏这个!不得不掩饰他们的怀疑,公证人不能轻信一切!不得不藏起他们的善良,否则会被客户恣意透支!他们要在继承人们面前摆出悲伤的样子,其实这些家伙背地里欣喜若狂;他们要开导守丧的寡妇,其实她们已被幸福砸晕;他们还得和天真无虑的年轻姑娘谈论死亡和孩子;还得用一叠遗产清单来劝慰死者的子女;还得向各个年龄和阶层的人重复同样的话和同样的道理;他们有时需明察秋毫,有时则需装聋作哑;他们需时而佯怒,时而假笑;他们有时需要一本正经地讲道理,有时需要像厨师调汁儿一样熟练地教育别人。
这一切,让公证人逐渐变得麻木,如同慢慢变成聋子的炮兵。世间蠢人远多于智者,否则蠢人会是稀罕物种,公证人被迫显得与客户一样愚蠢,其智力持续停留在-10级。人人都清楚习惯的力量有多么可怕,公证人逐渐变成了他所扮演的角色。唉!公证人固化了自己的形象,却无力超脱他们的俗身。
公证人藏起自己的个性,只留着公共服务者的标签,烦复的工作把他们也变得无趣。公证人不仅沉浸在办公室里反复说教,还四处撒播他们的套话。公证人需要关注很多,这让他慢慢变得意兴索然,他对客户接受服务后的寡情完全不以为意。这一切,让他最终演变成脂肪和安逸掩饰下充满矛盾的物种:这个世故的矮个男人,忽而温和忽而较真,忽而夸夸其谈忽而惜字如金,忽而疑神疑鬼忽而言听计从,忽而乐观豁达忽而悲观消沉,忽而温厚恭良忽而面目可憎,忽而蛊惑人心忽而身受荼毒,但他肯定很虚伪,在这一点上公证人近乎神父、法官、官僚和律师,对他们品格的分析恐怕拉布吕耶尔(17世纪法国作家,著有《品格论》,译注)也难以胜任,如果他还在世的话。
是啊,这个男人有他的高尚,但使其高尚的东西恰恰也造就了他的卑微:公证人目睹的丑剧之多不亚于剧场经理,剧场观众根本无法比拟,然而他必须保持内心的正直;滚滚财富在眼前流动,他绝不能伸手;他为企业投资者绞尽脑汁提供服务,却不觊觎他们的利润,就如同捕兽器的贩卖商其实对猎物和猎人并不感兴趣。
异乎寻常的蜕变,难以置信的磨砺!最好的车轴也不可能造得如此完美,如此精益求精。您应该去欣赏书记员到公证人的演变进程,文明社会造就的这个被称为公证人的带壳物种,难道不比漫长岁月里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作品更完美吗?
4
在成为公证人之前,每个人都会先后跟着诉讼代理人和公证人当两次书记员,或多或少都参与过诉讼,要成为预防诉讼的公证人,难道不需要先了解它的源头吗?书记员在诉讼代理人事务所实习两年之后,如果他不能抛弃某些人性幻想,那他就永远当不了法官、公证人或诉讼代理人,他只能是办事员。
跟着诉讼代理人的实习一结束,书记员会急不可耐地投身到公证人事务所。诉讼代理人让他见识了人们背信弃义玩弄契约的手段,现在他将跟着公证人学习把契约设计得滴水不漏,防患于未然。
有些书记员直接从公证人事务所开始职业生涯,这时他需要从公证人的小书记员干起,如同将军从士兵做起。在巴黎,这种俗称为“跑腿儿”的小书记员中有不少人都当上了公证人。
在一家或数家公证人事务所实习了五年之后,书记员很难再有年轻人的纯粹:他们见识了财富的堆金迭玉,目睹了尸骨未寒儿女争产的丑陋。总之,公证人事务所交织着人心与法律的碰撞,客户们的言行对书记员简直是可怕又猛烈的侵蚀。儿子斥亲父,女儿怨双亲,事务所成了客户的告解室,他们来此或忏悔或诉怨,或为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良知寻求出路。世上有比遗产清单更使人堕落的东西吗?
母亲在家人的尊敬和温情环绕中离世,当她闭眼时,表演也随之落幕。公证人和书记员在遗物中发现了可怕的秘密,他们会把它马上烧毁。连日来,耳边回荡着献给灵柩里圣洁遗体的最动人颂词,他们无法狠心刺破这个家庭美丽的幻影,这时他们会编出巧妙的谎言来避免尴尬。出得门来,公证人和书记员或大笑,或微笑,或会心地交换眼神,他们怎会错过如此有趣的交流?在他们眼里,翻云覆雨的政客照样被女人当孩童欺骗,因为他对女人有着莫里哀笔下臆想病患者阿尔冈对妻子贝丽娜一样滑稽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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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证人和书记员在死者家里翻寻有用的文件。人们在这位品德高尚、乐善好施的男人墓前焚香称颂,齐整地用最崇敬的语言表达哀思,但这位法官、受人敬仰的老先生其实是衣冠禽兽。
书记员把那些有损公德、信仰且败坏逝者名誉的东西带回事务所分发,这些卑劣的物件会被贴上标签“G”。众所周知,公证人使用字母标注文书、档案和凭据,如果贴上标签“G”(谐音“我的”)就表示这物件归书记员们了,这是个一语双关的古老把戏。“里面有G吗?”第二书记员每次清点完遗产都会听到这样的叫嚷。
分配完毕,知悉的秘密启发着书记员们开始茶余饭后式的闲评,从首席、第二再到第三书记员,人人都会议论一番。七八个年轻气盛、思维活跃的壮小伙儿,每天耐着性子做着最枯燥的事,忍受着伏案抄写和清点物品的无趣,不趁着公证人老板出门的时候偷乐一小会儿,难不成要他们一本正经地学习费内隆或马西永的典籍?被压抑在粉尘满布的公证卷宗里的法兰西精神,在这时爆发为最幽默的俏皮话,让书记员们得以稍事放松。这时,拉伯雷光怪陆离的风格比弗罗里昂的优美句子更对口味儿。
书记员们猜测客户的花花肠子,谈论他们的卑鄙,指责他们的无耻。能克制而不叱骂客户的书记员是怪物,他会提前成为公证人。在这冰冷的职业里,满眼望去尽是算计和放纵,大家刚有点愉悦的时光,这时传来首席书记员的号令:“好了,先生们,干活儿去吧!”确实,书记员谈天说地,抱负满怀,但他只能规规矩矩的,因为他没有钱。
捉弄新人也是书记员们常玩的把戏,他们装模作样地向新人展示奇怪甚至骇人的习俗,当他信以为真时,他们会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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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欢乐的协奏曲里,新人常常是10到12岁的小男孩,他背负家庭的期望,满头金黄或黑色的头发,眼珠滚亮,他是巴黎的孩子王,专事跑腿的小书记员!如果说事务所是个交响乐团,那他就是演奏短笛的小不点儿,奏响的是书记员们纸上谈兵的欲望和理想。唇红齿白的少年什么都敢说,他经常和书记员们强辩,毫无禁忌的他往往冒出不知轻重的大实话。
有个观察这些巴黎小书记员的好地方。每天早上他们把公证人的文书送到登记处,聚在一起的小家伙们像缸里的金鱼跳来跳去。登记处的老先生正被手上的事儿烦恼着,这些呱噪的小老虎让他更加抓狂,恐怕他得求助一两个警察才能维持秩序,这不是天方夜谭。果真如此的话,警察局长也要为下属们揪心了,小淘气们能把警察气疯,能让撒旦流泪。
没什么是小鬼们不能嘲笑、卖弄和八卦的,当然他们还干不了正经事儿。他们像台独特的发报机,即时传递着各家事务所的小道消息。公证人太太又穿反了长袜,前晚又咳嗽了一夜,和丈夫又吵架了等等。诸如此类的消息很快就在巴黎公证人的数百名小书记员中传遍,然后又在司法宫把这些八卦传递给诉讼代理人的数百名小书记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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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升至第三书记员,公证人事务所里的年轻人们跟其他青年并无大异。第三书记员已经二十岁了,他开始对着买卖合同发愁;他学习清点财产;如果没跟诉讼代理人实习过,他还要苦读法律;他携带大笔资金去办登记;他登门让名人在客户的婚姻契约上签名作证;他在严守秘密和廉洁正直的氛围里领悟职业要领。
年轻人已懂得话留三分,但他的言行少了昔日的璞真。那些保留了这份童真的人,不管是艺术家、学者还是作家,都会听到这样的责备:您真是个孩子!对第三书记员来说,如果不能守秘和廉正,那就相当于放弃了公证人前途。这两种美德早已融入事务所的氛围,这真让人惊讶!极少有书记员会因此被申斥两次,第二次犯错就意味着解雇并被判定不适合这类职业。
第二书记员开始承担更多的责任,他负责收支账目,掌管文书登记簿,负责盖章和客户的签字,及时办理登记,负责文书校验。第三书记员的笑容已经不多,而第二书记员则已不苟言笑。他只在斥责人时才有些激情,偶尔也会挖苦几句,但是他已感受到身上小制服意味着的责任。
当然,很多第二书记员在生活中跟其他书记员并无差别,他会去乡下郊游,在农舍探奇,但这都是他25岁以前干的事。25岁后,他开始考虑到外省寻求职位,巴黎的事务所太昂贵,巴黎的生活也让他厌倦。正如被取笑的那样,他急盼着有自己的事务所,娶妻生子,他向往平凡惬意的生活。
书记员群体中不乏刻苦钻研之人,他们热衷于一种被称为“研讨会”的消遣,初衷是聚集到随便某个地方,讨论一些深刻的法律问题。这种聚会通常以一顿丰盛的周日午餐收场,自然是由倒霉的受罚者买单。他们唇枪舌剑,固执己见,除了没有表决的环节,完全跟公证人公会的会议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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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虫逆向蜕变的第一阶段至此结束,年轻人缓慢地转化着,殊少欢愉。书记员都出自穷苦人家,打小就被四个字在耳边磨出老茧:发财致富!他们在事务所里起早贪黑,避免热衷任何爱好。他们把激情耗尽在马路边的奔波里,任何激念一冒头就会被他们立刻掐灭,有野心的书记员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谈情说爱里。他把奇情幻想埋葬在客户的财产清单里,把欲念化为垫纸上的涂鸦。他完全不知风月,沉迷于这幅难以描绘、兼有商人圆滑和军人威严的神情。实业家们对这种神情可谓驾轻就熟,他们或以此显示身份,或借此拉开自己与客户、朋友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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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这些原本嬉笑调侃、风趣睿智、牙尖嘴利又目光敏锐的书记员升到了首席书记员,他们已是半个公证人了。首席书记员的首要工作是让人们觉得公证人离了他肯定会捅大篓子。他有时会给老板气受,公证人没采纳他的建议时,他会脸色乌青。许多文书的命运都握在他的手里,但有些案件只有老板才能驾驭,通常他还不能介入机密事务。
很多事务所把紧靠公证人办公室的小间拨给首席书记员单独享用,借以凸显他们的地位。他们签字时用“首席”的缩写,互称“我亲爱的Maître”(Maître是公证人或律师的尊称,译注)。他们相互认识和走动,聚餐时不会叫其他书记员。首席书记员工作时心无旁骛,殚心竭虑替客户找寻财产的蛛丝马迹。他变得抠门儿,老板不管饭时凑合着吃两法郎的晚餐,总喜欢摆出稳重、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些首席书记员用优雅的举止和刻意戴上的眼镜来自抬身份,他们经常拜访客户,在有钱人家里他们会文绉绉地说道:“鄙人于尊婿内弟处悉知令爱偶染微恙,幸已无碍。”他们对富人家庭的婚娶了如指掌,犹如派驻德意志小邦的法国使节熟稔知晓各邦君主的联姻。
这些首席书记员信奉保守主义原则,看上去都是道德楷模,他们绝不在公众面前声色犬马。当然,他们会以内部的聚会来弥补,其夜宵的精美不输于富家子弟,这可以使他们避免干任何情感上的蠢事--堕入情网是首席书记员可怕的大忌,这意味着他没有能力。近12年来,约30%的首席书记员带着更急迫的成功欲望另辟蹊径,他们成了实业投资人、保险经理、商人,他们寻找无需花钱购买的职位,他们的本性也得以保全。
首席书记员在这个职位上呆了七八年之后,他通常就32到36岁了。如果他在某几天突然心神不宁,那是因为他终于得到了朝思暮想的公证人职位。在任何地方,或是在教堂、军队、宫廷,甚至公证人事务所,都不会有首席书记员这样的旦夕间的巨变。一成为公证人,他马上就换上木然的表情,这使他更像公证人,不再是身穿小制服书记员的模样。他在首席书记员朋友们面前摆出最严肃、最庄重的表情,后者会立刻把他从朋友名单中剔除。一宿之间,他完全换了副模样,昆虫学的逆向蜕变终于圆满--他是公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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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是个醉生梦死的城市,她向所有来客屈膝,歌剧院把她展露得如此撩人,这对恪守道德的公证人实在是极度的压抑,他们像置于冰桶的香槟酒,冰寒却气泡涌动,充满活力却被紧压在瓶内。
在拿破仑帝国时代(1804-1814年,译注),公证人中的富人们在私底下结成团体来宣泄压力,如同蒸汽机的阀门。他们的聚会和活动都秘不示人,因为他们的宗旨就是消遣身心,主题不外乎嬉戏寻乐、把酒言欢,雄厚的资金维系着这个神秘快乐小团体的运转。还有什么不可讲吗?他们忘乎所以,无所顾忌地尽情作乐,狂欢宿醉之后,醉眼迷离之间,直到次晨仍辨不清路人的男女老少和高矮美丑。在这些高胖的帝国公证人面前,埃拉伽巴卢斯和其他罗马皇帝都只够当跑腿的小书记员。当然,他们中最理智的家伙,第二天一早又会摆出严肃冷漠的样子,仿佛前日的狂欢只是一场梦。公证人在此恣意释放心中的恶魔,得益于此,王朝复辟时期(1814-1830年,译注)公证人破产的情形开始减少。当然,这段历史或许只是道听途说。
现在巴黎公证人们的联系已没那么密切,很多甚至互不认识,事务所过于频繁的转让淡漠了他们的关系。以前,公证人的平均执业年龄是30年左右,而现在已不足10年。只想着退出的公证人不再是为公众服务的司法官,不再是家庭的顾问,他的兴趣已经转向了投机钻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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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证人有两种执业方式:或坐等案件上门,或外出寻找业务。等待案件上门的通常是自重身份的已婚公证人,耐心好且善于倾听,会和客户仔细谈论并竭力讲解明白。他很在乎事务所的存亡,他分三种方式向客户致意:大人物来时他倾着身子点头哈腰;有钱客户进门时他晃脑欢迎;财产遇到麻烦的客户来时,他仅微微颔首。对无产者,他开门时连招呼都不会打一个。出门找业务的是还没结婚的小公证人,尚不宽裕的他穿梭于舞会和欢庆场所,带着深沉的表情四处游走,他会去新街区服务,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他甚至向旺多姆广场的凯旋柱躬身。人们说他坏话时,他会用成功来回击。
志得意满又不怒自威的老公证人形象几乎已完全消失。有的公证人或担任着市长职务,或兼任公会主席,或获授各类骑士荣誉,他们是受全体同行敬仰的翘楚,以前他们的画像会被悬挂在各个事务所,让人联想到大革命前最高法院的顾问们,但这种情形将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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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证人可以在夫妻欢爱里忘记职业烦恼,但他的婚姻比别人沉重,在这一点上,他和国王们类似。国王们联姻是为自己的国家,他是为自己的职业。在岳父眼里,他的公证人职位比其人本身更值得关注。他可以娶任何女人,穿蓝色长袜的女继承人或有钱的商人女儿,不管是卖芥末、卖药丸还是卖蜡烛的,只要利益合适,都可以是他的结婚对象。
公证人的世界已经够独特,但他们的太太也不遑多让。她们刻薄地相互评价,因此两个公证人太太相处的场景极少发生,她们会相互避开,几乎都互不认识。原本是小商人的女儿,在嫁给公证人后都想变成贵妇,她们开始奢侈的生活,坐自己的马车去巴黎喜歌剧院。当她们出现在时尚街区时,众人瞩目,名流们都不禁会想:“这是什么样的女人啊?”
公证人太太通常极乏味,很少有炽烈的感情,她们清楚公证人娶她们是为了她们的嫁妆,而丈夫的职位也让她们后顾无忧。她们会显摆自己既自私又令人羡慕的优渥生活,她们都会变得胖胖的,像土耳其人喜欢的那样。当然公证人太太中也不乏迷人的女士,在巴黎时有这样的偶遇:社会精英们正在用晚餐,大家都不太疲乏,当善观察者遇到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士时,他会知道她是公证人太太。
在巴黎,几乎所有的公证人太太现在都已完全不到事务所走动了。她们中很多人夸耀自己不记得书记员们的名字,甚至完全不认识他们。以前书记员们会和公证人、公证人的太太和孩子们一起晚餐,这些习俗在革命洪流般的新思潮下已经消失殆尽。在许多事务所,现在只有首席书记员还舒坦地住在公证人家里,这是一种交换,这样他才能更尽心地为老板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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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公证人失去了他应有的沉稳和温润世故,如果他不甘于向社会贡献那份非同寻常的平凡,如果他不能收起自己的棱角,如果他不能抑制内心的文艺、任性、炽热和深情,那么他注定要失败,他迟早会迷失,会破产,会掉进公证人的坟墓。那时,只会有三五个朋友为他叹息,他不仅会赔掉客户的钱,妻子也将离他而去。